28.5.16

【逆境生存之道:CUCULA 難民傢俱設計公司】

原文刊載于藝術收藏+設計雜誌》No.97 2015年10月號                            I PDF 下載 I
撰文/ 致穎

我們的世界是如此多災多難,有巨型暴風,核子能外洩以及大規模恐怖攻擊。為了因應變幻莫測的局勢,逐漸有一種新的經濟策略浮出檯面。和芝加哥學派不同,這種經濟策略還未真正建構起一套完整的論述架構,目前所知是藉由幾場歷史事件和政策變化推論而來,一些社會學家暫時稱之為 “災難經濟學” 或是 “災難資本主義(Disaster Capitalism)”。這套主義必須以大型災難的發生為前提,不論是人為或是自然造成的,緊接著強有力的右派政府在一片斷垣殘壁之中介入主導災後重建,並同時挾帶大規模的私有化和土地開發變更,這樣的資本和經濟累積可以說是反民主的、卡特爾式的。當然,作為一篇藝術報導,我們不該在經濟學層面上著墨過深,引起我們興趣的是同樣在面對災難時,藝術家是否能夠提出一套新的經濟模型,以另一種角度來對抗生活環境遭破壞的逆境,最後甚至足以反過來支撐自己的創作。在德國柏林有一間新成立的傢俱設計公司CUCULA,主要成員為來自非洲的難民和幾位當地的德國藝術家,以其創新且人道的精神在2014年的米蘭設計週大放異彩,可以說是改寫了藝術、設計和市場相互關係的最好示範。



































CUCULA的三位創作者,左起塞多(Saidou),馬力克(Malik)和 慕沙(Moussa)
圖版提供|CUCULA - Refugees Company for Crafts and Design



從流浪到創作

「故事可能要從義大利南端的蘭佩杜薩島(Lampedusa)說起。」CUCULA團隊成員之一的可麗娜(Corinna Sy)以像是訴說偉大旅程般的口吻開始了訪問,此時我們正坐在工作室附近的狹小咖啡店內,她沒有太多時間,因為工作室內還有上千的工作在等著她。「我們團隊中的五位創作者都是從那個小島上岸的,然而在輾轉來到柏林之前他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棲身之處了。」蘭佩杜薩島是一座位於地中海的義大利小島,由於距離非洲大陸較近,許多來自非洲的非法移民選擇以此地作為進入歐盟的入口轉運站。在北約組織開始轟炸利比亞的空襲行動後,有更多難民被迫離開動蕩不安的家鄉,嘗試前往看似富庶的北方大陸尋求生存下去的契機。然而此刻正為經濟和失業問題焦頭爛額的義大利政府實在無力提供這些難民更多幫助,歐盟其他成員也未真正積極提出有效方案來處理日益嚴重的需求,舊有的都柏林公約甚至更造成了國家間相互推卸問題的窘境。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數百名難民於是決定北上來到在歐洲具決定性角色的德國進行大規模抗爭來增加輿論的影響力。2012年大約兩百名來自德國或其他地區的難民花費數月的時間前至德國首都柏林,在市中心歐杭寧廣場(Oranienplatz)上駐紮臨時帳篷打算進行長時間對抗。難民利用各種材料拼湊建立了辦公室、舞台和廚房,並且在支持群眾和執行拆遷的警力對峙之間勉為其難地維繫抗爭的火苗,儘管所有人心裡都明白,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再次被強制送入難民中心,進入永無天日的官僚桎梏之中。

有一群來自 “文化之家西里西亞27(Kulturhaus Schlesische 27)” 的藝術家長年在柏林推動非商業藝術創作,為青少年及在地社區策劃各種不同的工作營和活動。由於地緣關係,西里西亞27的藝術家也來到歐杭寧廣場試著了解情況,看看是否多少能夠提供協助。可以確定的是,西里西亞27並沒有太多資金,更沒有足夠的空間能夠容納這麼多人。何況金錢和空間的協助說穿了也只是暫時性的,這些難民所面對的是更多制度問題,例如極度困難的工作簽證核發使他們無法合法工作自力更生,或是被限定居住在如監獄般的集合式住宅,飽受周遭居民歧視。「所以核心問題應該是如何讓難民最終能夠在異地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和權利,」可麗娜特別強調道:「當然我們並沒有太多相關的經驗,但是我們必須針對問題尋找出解決辦法!」最初的方法就是邀請在廣場上奮戰的鬥士們在空閒之餘到附近的西里西亞27走走,或是參加一些工作坊,一起想想什麼樣的計劃和行動能夠達到實質的幫助。有幾位難民在學習簡單的木工技術後,開始動手改善歐杭寧廣場上雜亂的臨時建物,或是自己做些簡單的傢俱供其他同伴使用,他們就是後來主要參與CUCULA計劃的馬力克(Malik)、慕沙(Moussa)、塞多(Saidou)、麥加(Maiga)和阿里(Ali)。


































CUCULA工作室內一隅
圖版提供|CUCULA - Refugees Company for Crafts and Design



自主的能力

「有一天,有個朋友正在讀一本書,那是本有關傢俱設計的書籍,由義大利教父級設計師恩佐 • 馬力(Enzo Mari)撰寫。忽然這位朋友轉向工作室中其他的人,興奮地說她也許找到方法了!」這本奠定工作室創作方向的書是恩佐在1974年出版的Autoprogettazione, 名字帶有自主、自動和自行組裝之意。作者在書中發展了一系列結構簡單,好看耐用的傢俱,並隋書附上設計藍圖,強調每個人都能自己在家製作,以現代的話來說,可以算是早期DIY概念傢俱的雛形。這位朋友認為,如果能夠結合這樣的設計哲學和難民凡事都必須自已動手的生活處境,也許能夠發展出一種新的生產模式:由難民依照書中的設計圖模板手工製作出系列傢俱來販售,而賺取的錢則供應他們自己的生活開支。透過這樣的角度詮釋Autoprogettazione,事實上讓恩佐的DIY概念發展出完全不同層次的實用美學,那是一種戰鬥求生式的自主,一種取得獨立能力的自主。當然,大夥可不能直接就開始生產恩佐的傢俱來賣,畢竟那可是盜版哪,還是必須取得本人同意才行。不巧的是已經80來歲的恩佐既沒有網路也沒有手機電話,唯一可以使用的是書信。另外還有一個難題是主要負責創作的五位難民不能夠隨意離境,別說是出境,就連離開柏林都有可能馬上被逮捕使一切功虧一簣,目前他們還未被抓完全是由於柏林市內特別的法令使警察無法隨意驅趕歐杭寧廣場的難民。在達成共識後,幾位西里西亞27的藝術家帶著計劃概念驅車前往義大利米蘭,希望能夠取得恩佐的支持。白髮蒼蒼,總是叼著菸的恩佐,頭腦依然充滿許多新鮮的點子和義大利式的左派批判思考。對於結合Autoprogettazione和難民生產的概念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不僅如此,他還希望難民們能夠放手一搏,他絕對給予最大的支持。於是就這樣,設計公司CUCULA 終於誕生了。

























恩佐 • 馬力(Enzo Mari)於1974年所出版的的Autoprogettazione
圖版提供|CUCULA - Refugees Company for Crafts and Design



公司名稱CUCULA取自非洲豪薩語(Hausa),意為 “一同工作,互相扶持”,公司營運也秉持這樣的概念,五位創作者設計了一套生產流程,每個人都能夠隨時參與各個步驟,彼此交換,讓所有人都能平等享受製作的樂趣。其他本地的藝術家包括可麗娜和塞巴斯蒂安(Sebastian Daseschle)等則提供行政上的協助,例如概念推廣和訂單處理等。說到底,營利和賺錢並不是CUCULA的目標,最終他們希望能夠創造出一種嶄新的合作生產模式,未來也能夠實際應用在其他相同處境的難民身上。馬力克、慕沙、塞多、麥加和阿里平日規定統一的上班時數,並在工作之餘精進德語,使自己逐漸擁有獨立自主的能力。工作室除了接受各地的傢俱訂單外,同時也積極參與展出和各種研討會,希望能夠改變過去大眾對難民問題窠臼死板的處理態度,大聲宣告這些新移民也能夠為社會帶來強大的經濟效益。CUCULA並沒有讓大家失望,在筆者參訪時工作室內堆滿待寄送的產品,預購的需求早已大幅超越生產速度。除了德國本地外,來自北歐、法國或是義大利的客戶也不在少數,還好大家都明白,儘管再熟練,他們也沒有三頭六臂,既然是手工的,要品質嘛也只好慢慢等。所以五位創作者仍能夠維持自己的步調,在工作和生活上尋求平衡,唯一要改變的是他們現在需要更多空間來堆放完成的作品和其他較大型的傢俱。由於經濟上已逐漸趨於穩定,所以尋找更大更適合的空間將是CUCULA下半年的目標。


所有商品裡最受注目的是一系列置換部分套件的作品。起初只是希望讓產品能夠呈現移民的記憶和身體性而不僅僅只是冰冷的再製物件,五位創作者開始蒐集歐杭寧廣場上拆除不用的建築殘骸,將之裁切成適當大小合組在傢俱上。他們發現,這樣的融合除了讓每個單一傢俱保有獨特性外,或多或少在意義上也將過往殘酷的經歷轉化為未來創作的動能。為了進一步擴大這種政治意義,他們請可麗娜和塞巴斯蒂安回到他們的起點 — 蘭佩杜薩島搜集材料。在那島上有座船的墳場,所有難民飄洋渡海的工具都被集中在這座港口默默等待銷毀。在徵得同意後,他們從不同船上盡可能取下各種木材帶回柏林的工作室。這些當初伴隨難民的海上棺材於是被分解組裝成了新的生活用品,它們可能伴隨使用者進入不同的空間,從事不同的用途。而那在海上漂流的記憶也將一併被封存下來,木材粘黏著潮濕的海風也許會進入使用者的嗅覺,提醒他過往發生的種種。截至目前為止,儘管作品在商業上大獲成功,CUCULA和西里西亞27的藝術家們仍舊還在法庭奔波努力,為五位創作者尋求官方正式的居留權。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原因是它將影響到往後相關情況的處決,而那正是CUCULA傢俱公司急欲建立的新方法。不論如何,至少他們已經證明了難民問題絕對有比目前更好的處理方式,而這套人道、民主的後災難經濟學將會是未來歐洲各國需要深思的課題。




























由蘭佩杜薩島搜集而來船的木材
圖版提供|CUCULA - Refugees Company for Crafts and Design







































CUCULA工作室一隅
圖版提供|CUCULA - Refugees Company for Crafts and Des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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